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迟来的关注
从业49年的张明园教授第一次接触主动来咨询的社交焦虑障碍患者,是一位国有大型企业的人事处长,他托了熟人找上门来。因为工资加级的矛盾,一位女员工在他办公室前吵闹一天,之后他便再也不敢与陌生人目光对视。
“那时候哪里知道有这个病,也没有特效药”,张明园只能为病人做简单心理治疗,开了一些减少心慌反应的药物。在精神障碍上,我国的治疗重点一直放在精神分裂症等重精神病上,以至于他所在的精神病医院一度被戏称为“精神分裂症医院”。
“你眼看他好起来的时候,就是看他的头是怎么一次一次抬起来的”,由于主动来看这个病的人少,张明园对他印象深刻。这位50多岁的国企干部提出的额外要求是,不要有病历卡、不要有医院记录,“他说我是搞人事的,被人知道我到你这里看过病,我就完了。”
这还是发生在1960年代的故事。直到1985年,“社交恐怖(Social Phobia)”才正式由美国提出诊断标准,被归入恐怖症中。进入中国后,由于“恐怖”一词没有具体对象、不适用这一病症,便从翻译上被学界修正为“社交恐惧”。随着国外研究的深入,人们发现它与焦虑类似、症状可以在治疗后缓解,便最终将其定为“社交焦虑障碍”(Social Anxiety Disorder),转而并入焦虑症中。
相当一段时间,这几个医学名词在中国混合使用、无法区分――在精神卫生资源贫乏的中国,这也并没有引起人们关注。
“最近十多年,我国的精神治疗才往情感障碍上靠”,张明园表示。从上世纪90年代后期起,抑郁症首先成为研究重点。然而,较少有人知道,抑郁常与社交焦虑伴随而生。
“可能知道他抑郁,但是他为什么抑郁?有可能正是社交焦虑引起的,”张新凯分析,“有些人可能是因为社交焦虑而轻生,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。”
2001年至2005年,我国山东、浙江、青海及甘肃4省进行了一次精神疾病患病率、治疗情况和相关残疾的流行病学调查。它也是在华西医院课题之前,唯一涉及到社交焦虑障碍的大规模调查。
这次近10年前的调查结论是,社交焦虑障碍患病率仅为0.175%。
“这个数字,低得我都不相信”,张明园教授说。有感于焦虑障碍被忽视的严重性,他在2000年组织成立了中国焦虑障碍研究协作兴趣小组。10年来,小组每年两次讨论、一次讲习,只是组员数增长缓慢,成立初19人,到如今只增加了2人而已,组员都是分布在全国各地的精神科专家。
“社交焦虑障碍这一块,相对来看,专业人员还是较少关注,”张明园评价目前的社交焦虑研究现状时说,“在我们国家,社交焦虑障碍是被忽视的一种精神障碍。”
听之任之的大多数
台湾媒体曾报道,台湾患社交焦虑症的年轻人呈上升趋势。10年前,每100人中有1人患社交焦虑症,而现在每10人中就有1人。
同样的趋势出现在中国大陆。“以前来看病的人少,从四十多岁到十多岁点状分布,没法归纳”,而最近十多年的求医者,“年轻,受过良好教育、有各种(发展)机会”,张新凯总结说。
究其原因,年轻人正处于自我职业发展、社会网络建立、寻找配偶结婚等社交需求比较旺盛的时期,而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、“宅”一族的诞生,因缺乏人际交往而导致社交技能退化,因工作压力过大,对一些应酬场合产生反感,这些都可能导致社交焦虑。
社交焦虑是对其他人的排斥,实质上也是自己对自己的排斥。“当社交中稍有不完美,一种强烈的自我否定、贬低、谴责感油然而生。”心理学家李子勋如此分析。
“敏感、完美主义倾向、看重自己的努力、比较聪明”,张新凯深感这一部分年轻人受制于社交焦虑的可惜,“他们就像鞋子里有粒沙子。把它拿掉后,他们就能健步如飞。”
除了年轻人群的增长,北京安定医院临床心理科主治医师韩海英则注意到另一个新情况,“一些人的社交焦虑,并不是出现在青少年或者年轻时,而往往出现在升职之后。他们有了更多与社会权威人士交往的机会,压力也增加,多方面因素导致恐惧增加。”
尽管来看病的人多了,但让张新凯和韩海英忧虑的是,愿意且能够接受心理咨询的人仍然是少数。
识别社交焦虑障碍的难度,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患者自身。“其他类型的焦虑障碍,身体上有反应,睡觉不好、注意力不集中、消化不良 (他们)都是看病次数增加的,只有社交焦虑,比一般人看病次数少。”张明园说。原因很简单,在这群希望消失在人群之中的人看来,就连医生也是令他们害怕的陌生人。
对那些严重社交焦虑障碍患者来说,从发现问题到主动求医,可能需要10年之久。“前5年时间自己抗争,花3年时间在网上搜索,再花1年时间寻找民间办法,半年时间找心理咨询师、中医、神经内科医生,最后才找到精神科医生。”张新凯说。
对于更大多数只有些微症状的普通人,正处于听之任之或自己抗争的阶段,一般不会走进心理门诊或精神病院。而社交焦虑障碍的一大特点正是,平均病程20年左右,除了因年纪增长社交需求减少、或是进行有效自我心理建设之外,大多不会自行缓解。
这一部分人群究竟有多少?张新凯教授按照自己的推算,为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画了一张金字塔图。假定塔尖是符合精神疾患诊断标准、需要进行治疗的1亿人,塔底是基本健康、可以自我心理调适的8亿人,那么,在精神亚健康的中间地带,还有至少3亿人以上。他推测说,以每10人中有1人的标准,至少还有3000万社交焦虑障碍者值得关注。
如果综合其他焦虑障碍,我国焦虑障碍的患病人数则无法计数。然而,我国的临床心理学家、精神疾病社会工作者和职业治疗师等仍然缺乏,以重精神病患者为主的传统精神卫生服务体系,也没有足够的资源配备来为社交焦虑这些相对较轻心理问题的患者、儿童或老年人提供服务。
为此,张新凯说:“如果从全民心理健康促进的角度来看社交焦虑障碍的研究与防治,那么,它的贡献将难以估量。”★